《水浒传》作者实在太狠
发布于:2025-06-09 08:17:0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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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
武松从景阳冈上下来,像是变了一个人。
他作为打虎英雄,受到隆重欢迎,被迎进一家上户家中——宋朝按财产将农村家庭分为“上户、中户、下户”,上户属乡村阔人一类。欢迎这位英雄的,除了上户,还有里正,他们都是乡村体面人。
众人问道:“壮士高姓大名?贵乡何处?”武松回答:“小人是此间邻郡清河县人氏,姓武名松,排行第二。因从沧州回乡来,昨晚在冈子那边酒店吃得大醉了,上冈子来,正撞见这畜生。”
他自称小人,语气斯文,又答得这么详细全面,就令人感觉很违和。之前的他可不是个能好好说话的人。
他一出场就很暴躁。在柴进家中,喝高了的宋江上厕所时,不小心踩着廊下一把火锨,火星扬到烤火的人脸上,那人抓过宋江就要打。
仆人说这是大官人的亲戚客官,那人怼道:“客官,客官!我初来时也是客官,也曾相待的厚。如今却听庄客搬口,便疏慢了我。正是人无千日好,花无摘下红。”直到听随后赶来的柴进说这客官是他偶像“及时雨”宋江,才改变态度。
这是武松第一次亮相。之后他返乡看哥哥,未上景阳冈之前,酒店老板跟他说山上有老虎,武松回答:“你留我在家里歇,莫不半夜三更要谋我财,害我性命,却把鸟大虫唬吓我?”这话太不知好歹,老板气得叫他自行尊便。
武松打死老虎后心情不错,跟猎户们说话口气倒还和气,但也直截了当,说的都是口语。一下山,由倨转恭,十分突然。
戴敦邦笔下的武松
“倨”与“恭”之于武松,可能都不是真实的情绪反应, 是他面对这世界的方式。武松的父母死得早,他和哥哥相依为命,武大窝囊,被人欺负时倒要武松帮他出头。武松打小面对的就是危机四伏的世界,让自己看上去不好惹,也是自我保护之道。
此刻,他面对的都是体面人、握有资源的人。跟这些人打交道,来不了喊打喊杀那一套,合作才能共赢,这就是积极的合作态度。
之前柴进岂不是更体面,武松怎么不想跟他共赢?那是因为当时武松自己没有资源,够不上跟人家合作。
柴进平日里仗义疏财,喜欢收留各类“好汉”。他钱财花出去无数,却没有像宋江那样交下几个能为他拼命的兄弟。因他并没有识别英雄的能力,只是爱孟尝君的“范儿”。
武松说柴进冷落自己是因为庄户搬口,这一定程度上是事实。林黛玉就跟薛宝钗说过,她在贾家须得收敛,不然“老太太、太太、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,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,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”。底下人有个普遍错觉是,客人占了自己应得的那份。
不过柴进若真心看重武松,庄户也难多嘴。可能在他眼中,武松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逃犯,初来乍到时招待三五顿,就撂开不提了。所以身患疟疾的武松会在柴进大宴宾客之时,在廊下可怜巴巴地就火。但这也不能怪柴进,武松彼时的确没业绩。
二
如今,武松打死了老虎,立了大功。又是赤手空拳打死的,从审美角度也大有可观。他有了向上社交的资本,而且,他还显示出向上管理的能力。
上户们夸他为民除害,他说:“非小子之能,托赖众长上福荫。”县令将上户们凑的钱奖励他,他说:“小人托赖相公的福荫,偶然侥幸,打死了这个大虫。非小人之能,如何敢受赏赐。小人闻知这众猎户因这个大虫受了相公责罚,何不就把这一千贯给散与众人去用?”
武松说话得体,做事漂亮,真是堪用之。县令当即要参他在本县做个都头,他跪谢道:“若蒙恩相抬举,小人终身受赐。”
就这么着,他就地入编,成了阳谷县的一号人物,“上官见爱,乡里闻名”。连把搜刮的民脂民膏送回东京这样要紧又私密的事,县令也交给他去办。那是武松和命运短暂的蜜月期。
戴敦邦所绘“武都头”
可惜潘金莲的出现让一切都成梦幻泡影。要说这事儿武松也有点责任,是他叮嘱他哥哥早点回家,早点放下帘子,潘金莲叉帘子的叉竿正好打在西门庆头上,这才引出后面的惨案。潘金莲出问题是早晚的,但早一点晚一点都可能会出现变量,朝什么方向发展也说不定。但武松一思考,上帝就发笑,像是谁的恶作剧。
武松一开始想走刑事诉讼,说来这事不难,他掌握了确凿的人证物证,又是衙门里的人,跟县太爷那么熟。但人间真相显露出来,县令爱才,更爱西门庆的钱,武松打虎的声名和“恩相”结下的那点情分,磕不过西门庆手中的硬通货。
资源也分软硬,软的碰上硬的,就有了高下。
武松倒是个明白人,不再啰唆,自己去取了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性命。金主挂了,县令又记起武松的好,胡乱判了此案,将预谋杀人改成激情犯罪,发配孟州了事。
三
武松在孟州遇到了施恩。黄永玉老先生在《黄永玉大画水浒》中说,施恩这号人的礼物最是受不得。黄老先生未免以己度人,施恩之施恩,是为了图报,但武松早就明白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,他巴不得自己有点用途,“只要你要,只要我有”,做生意不就这么回事吗?
施恩是监狱管营,管着一帮犯人,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,他靠着犯人就吃犯人。至于吃法有讲究,对一般的犯人就是搜刮几个钱财,而武力值比较高的,则可以派大用场。
当地有个娱乐场所叫“快活林”,施恩捉着几个弃命囚徒去那里开了个酒肉店,除了卖酒肉,还兼收保护费。施恩的父亲老管营跟武松说:“愚男原在快活林中做些买卖,非为贪财好利,实是壮观孟州,增添豪杰气象。”敢情他们还为城市做贡献了?
戴敦邦笔下的施恩
但别人也想“做贡献”,从东潞州来了个张团练,带来个“蒋门神”,老管营说他们“倚势豪强,公然夺了这个去处”。
到底是公家人,这套词他用得炉火纯青。作者写到这段时一定很快乐,甚至回目里就叫作“施恩义夺快活林”。属于他们这边的就是“义”,就是“壮观孟州”,人家就是“倚势豪强”,这双标得倒是坦荡。
这些对武松来说不重要,他只要将本事变现,这买家不就来了吗?他用武力换来美食、自由和尊重,这买卖他愿意做。
武松帮施恩摆平了这件事,又迎来一个张督监,他要武松做自己的亲随。武松跪下称谢道:“若蒙恩相抬举,小人当以执鞭坠镫,伏侍恩相。”
历史仿佛在重演,连台词都差不多。武松在张督监这里虽然没有都头的名分,却有实际的好处,人们都知道他是张督监的心腹,有事就来找他。“武松对都监相公说了,无有不依。外人都送些金银、财帛、段匹等件,武松买个柳藤箱子,把这送的东西都锁在里面,不在话下。”
我看到有人表示失望。事实上你就不该抱有希望,《水浒传》里除了鲁智深和朱仝这极少数人,大都是想在烂泥潭里浑水摸鱼的狠角色。
如果能顺利地摸下去,也是武松的好日子,这是他的舒适区。可惜生活里有无尽黑洞,张督监和张团练是一伙的,武松被他们暗算了,差点丢了命。
他血溅鸳鸯楼,连张家躲藏起来的下人都不放过,多少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。他的屠刀挥向的不仅是张家人,更是那个始终拒绝他的秩序体系。一再示好不成,他便掀了桌子。
孙敬会笔下的武松
就这样,武松都没有彻底放弃向上之路,他落草二龙山之前,跟宋江说:“天可怜见,异日不死,受了招安,那时却来寻访哥哥未迟。”真真是痴念,这或许说明江湖并非自由世界,也分亲疏远近三六九等。在孙二娘那包子店,无名之辈活该送命,有名有姓的好汉就能存活,既然都是一样的生态,当然应该选个更主流的。
奇怪的是,武松后来也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招安的:“今日也要招安,明日也要招安去,冷了兄弟们的心。”他为什么有这个转变,书里没有交代,很多人从理想幻灭等角度去分析,但若说幻灭,他早就该幻灭了,更有可能的是,他厌倦了。
在梁山泊,他更深一步看清所谓向上社交的不可能。若资源不够多,实力不够强,自己的利益和对方的没有那么严丝合缝,削尖了脑袋也难挤进去。借用布迪厄的场域理论就是,不同资本形态的持有者永远无法实现真正的平等对话。既然这么着,乐一天算一天,他终于不想再跟自己较劲。
张爱玲曾写过:“下大雨,有人打着伞,有人没带伞。没伞的挨着有伞的,钻到伞底下去躲雨,多少有点掩蔽,可是伞的边缘滔滔流下水来,反而比外面的雨更来得凶。”她这句话的意义是:穷人结交富人,往往要赔本。
一个试图向上积极向主流示好的人,淋了那么多次雨后,变成一个拒绝靠近雨伞的人。但他架不住宋江想“向上社交”,身不由己只能跟了上去。《水浒传》作者实在太狠,他通过一个个快意恩仇的故事,讲尽人生的徒劳。
原标题:《《水浒传》作者实在太狠》
栏目主编:黄玮 文字编辑:栾吟之
来源:作者:闫红